張文亮教授

那一晚,台北下著毛毛雨。在「海陸大餐吃到飽」的店裡,我的學生霖忽然把話題引到:

「老師,你看過電視節目『X檔案』嗎?」

「唔,看過。怎麼樣?」我正在用刀子,溫柔地把羊肉塊切成等邊三角形。

「老師,你的看法怎麼樣?」霖好奇的問道。其他的學生也轉過頭。

「我覺得不怎麼樣。」我繼續切那塊略焦的羊肉。

「怎麼會呢?那是美國總統柯林頓解密下的FBI祕密檔案,亂精彩的,有外星人事件、靈魂附身、原始宗教崇拜、怪異動物的殺人事件……哇!亂恐怖的,亂超自然,又亂有深度的。」霖說的時候,其他人都點頭同意。

「喔,真的?」我把切好的羊肉放進口中,慢條斯理的把手巾折好,擦擦嘴。

「當然是真的,這部影集還得過金球獎的最佳影片,全世界每星期至少有三千萬人在看,據說是繼《星艦迷航記》(Star Trek)後最受知識分子歡迎的影片。」霖講得很興奮,很急促。

「這又怎麼樣?」輕輕嚼著羊肉,我看著我那些寶貝學生。

「老師不是什麼事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嗎?」

我聳聳肩:「中華民國的憲法,有保障一個人沈默的自由。」

「但是老師看法跟我們有點不同,一定有什麼內容。」

「好吧!讓我先確定一下我們是不是講一樣的東西。『X檔案』講兩個FBI的探員:男的名叫穆德(Mulder,由David Duchovny扮演),女的名叫史卡莉(Scully,由Gillian Anderson扮演),一起去調查一些怪異事件,在事件的處理上,穆德比較傾向輕易相信,史卡莉比較是懷疑的角度,以兩人調查的矛盾立場為主軸,以恐怖情節拉出一段匪夷所思的虛擬故事。對不對?」

「對!對!對!穆德還是我唸高中妹妹的偶像呢!」一個學生嚷道,引來一陣笑聲。

「這明明是FBI的祕密檔案,老師怎麼會說這是虛擬故事。何況上面都有註明發生的時間、地點。」霖繼續問道。

「我一開始就懷疑『X檔案』情節的真實性。美國是有些祕密檔案,在一段時間後就需要解密,公諸於世。FBI內是有些仍在法律保密內的不公開文件。但是不公開的文件,不見得都是這麼光怪離奇,都與超自然的神祕事件有關。祕密不見得就必須是神祕。所以,我想這片子的導演卡特(Chris Carter)一定有問題,在該影集的背後一定還有一個很少人知道的『X檔案』,於是我開始自己去調查。」我靜靜的說道。

學生們一時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,霖抽一口冷氣,繼續問道:

「老師,你怎麼調查『X檔案』呢?」

「很簡單,利用電腦網路。我知道你們都是電腦高手,會不會進入『雅虎』(YAHOO)?」

學生點點頭。

「進了雅虎後,去查詢Chris Carter這個名字。你們就可以看到他自己設的WWW站。猜!他怎麼說的?」

「他怎麼說?」幾乎齊聲問道。

「他說這一切的X檔案情節,都是來自他『高度的幻想力』(在接受Australia TV Week採訪時說),『有些是來自孩童時的恐懼』(在接受Cinefantastique雜誌採訪時所說),他『從來沒有去過FBI』(在接受Inside Media雜誌採訪時所說)。他是在證明群眾是多麼容易被表面的幌子所欺騙,他聲稱:『我不過是個小說創作者,我不需負任何責任』(在接受Milwaukee Journal Sentinel訪問時所說),而且『群眾的感情生活已經日漸麻木,需要有超自然的恐怖去滿足他們,這是我對群眾的啟發,讓他們有更豐富的靈性生活』。他用擬科學(Pseudosciences)的現象去嚇人,去賺許許多多的錢與名聲。」

「真的?這小子真的把我們都耍了!」霖有點生氣的說道。

「難道美國FBI不會控告他利用大眾媒體詐欺嗎?」洪問道。

「他現在已成好萊塢福斯(FOX)製片廠炙手可熱的人物,巨大的搖錢樹,全世界看『X檔案』的人不僅是觀眾,也大都是隨他的幻想情節起舞的人。大家自願去看他的東西,他自己也宣稱那些是假的,這應該不致構成法律上的詐欺。」

「唉!害我這麼久來都隨他的情節一起思考。」霖嘆一口氣。

我去倒了一杯紅茶,喝了一口。

「這也是我擔心的。早期的電影,無論怎麼血腥、恐怖,那些吸血鬼、女鬼、魔王……一出場,觀眾都知道是假的。就像在台灣看電視『包青天』的判案,看『新龍門客棧』的武功,大家都知道是假的。但是如果用心理學的朦朧(fuzzy)手法去拍片,觀眾就分不清情節真假,而且愈聰明的人愈易受騙,愈容易信以為真。」

「愈聰明的人,愈容易受騙?」

「沒錯。這個時代是愈聰明的人,愈容易受騙。這是比所有X檔案要更冷血、更恐怖的事情。這像是AIDS病毒,進入人體,先破壞防衛免疫系統,然後快速蔓延。聰明的人愛思考。X檔案這種電視節目就是用朦朧手法,與觀眾一起思考、一起參與、一起懷疑……,不提供答案,隨你高興怎麼相信都可以。事實上,在思索過程中已經把你引入一個傾斜座標,讓你進入分不清高低、上下,最後你會相信他要你相信的。當你關掉節目,那些情節仍會在腦中發酵、擴散、蔓延……。因為那些東西就像附上DNA或RNA,一起增殖。」

「那麼,老師,我們該怎麼分辨呢?」

「一個人在不變的垂直座標下,才能分辨各種瞬息多變的怪異節目、朦朧信息、騙術邪教的萬花筒。需要有永遠不變的真理,才能區分那些一度在媒體上受歡迎的東西,不過是真實水平上的一堆違章建築。」

「是的,老師。」

「好吧!菜都快被拿光了,大家再去拿一點來吃吧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