張文亮教授

當近代的繪畫藝術,已經逐漸由真實的大自然中剝離,苦澀的沈悶色彩、冷感的視覺畫面,充斥藝術畫廊。
這裡仍然有一個人,帶著他的畫架,回到大自然,他直接取材於真實景致,成為戶外生的先驅。
他說:「大自然的美,觸動我的筆與畫。」

彷彿聽到溫柔的微風貼地傾訴,又像微風的翅膀在雲端飛翔,用灰、綠、紅、黃,直接彩繪大地的感動。
如同科學般的精確,捕捉雲的形狀、厚度、速度、光度、色度與天空,讓他的畫面,成為真實景致與內心想像的一道橋樑,這是藝術之美。
為此,他被稱為藝術史上最會畫「天空」的人。

他的畫,不僅給人一種深刻的想像,平靜人的心,使人回到單純、聖潔的真實。
當他的名字,不斷地被呢喃在藝術史的課本上,他的畫,被各國立藝術館所珍藏,
他的野外寫生,為日後多少藝術喜好者所仿傚。

本文,卻是探討這位藝術大師的一生與理念。

大門口的知音

「皇家學院」(Royal Academy)的藝術畫廊裡,幾幅著名畫家的畫前,圍堵著人潮。畫廊的邊緣角落,掛著一幅署名「景觀」(Landscape)的畫,卻是乏人問津,還偶爾傳出:
「什麼風景畫?這麼平凡的東西,怎麼會掛在這裡?」
「景觀怎麼能夠當繪畫的主題呢?景觀只是畫的背景嘛!」
「每天都看得到的景色,有什麼好畫的?為什麼不畫一點平常人看不到的?」

康斯坦伯(John Constable)的心,逐漸的下沈。1802年的這幅「景觀」是他的首展。在這一幅展出之前,為了藝術,他已經犧牲了許多其他的進階之徑。不知道已經畫了多少張圖,承受了周遭親友的壓力與誤解,吃了不少畫展的閉門羹。當時,流行的繪畫是人物肖像、宮庭體裁,有誰要看幾棵樹木、老農舍、村婦的單純畫面?

畫展結束後,康斯坦伯的畫,仍然孤單的掛在一角。他把畫帶走時,皇家學院的守門員,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,忽然對他說:「不要失望,年輕人,我們後會有期。」「為什麼呢?」康斯坦伯苦笑道。老人說:「我一定會再看到你的創作,因為我從你的畫上看出,你在下筆以前,你一定非常喜歡所畫的大自然。」

不放棄的母愛

喜歡大自然到一個程度,忽略了時代流行的畫風,這對一個畫家而言,是不幸?還是祝福呢?這個喜愛大自然的康斯坦伯,一七六六年六月十一日生於英國綺色斯(Essex)的一個農村裡。他的父親是當地兩個磨粉廠的主人,家境富有。康斯坦伯是在母親難產的情況下出生的,醫生認為這孩子不會活太久,是在母親的堅持與悉心照顧下,這個藝術史上最偉大的「自然風景畫家」才存活下來。

康斯坦伯在小時候,常常一個人呆呆的望著窗外,到了五歲還不會說話,被人認為是白痴。母親還是不放棄,耐心教導,他終於會說話了,但是咬字不清。七歲時,康斯坦伯去唸小學,因為動作緩慢,他是最常被老師處罰、被同學譏笑的一個學生,他後來寫回憶:「我在學校最常受的處罰,就是掃地,因為我做什麼事都比同學慢。」

翹課的學生

到了中學時,情況更糟,康斯坦伯竟然時常蹺課,法文課的老師眼睛小,又經常眯著眼睛上課;他不說話時,學生經常懷疑他睡著了。康斯坦伯就在這時溜出教室。後來學校請他父親來,父親責備他:「你蹓去哪裡玩呢?」「我跟鄧頌(John Dunthorne)先生在一起。」「什麼?你跟工廠裡那個清馬桶的工人在哪裡?你跟那個老頭學清馬桶?」「不!他教我繪畫,他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。」父親氣死了,沒想到孩子不僅蹺課,還去跟一個修理馬桶的工人學繪畫。

父親要責打他時,鎮上的葛林伍牧師(Rev. Grimwood)就會出現,他教過康斯坦伯拉丁文,他說:「這個孩子是一個天才,因為他知道什麼是他的學習方法。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,不能照一般的學生看待他。」這才免除康斯坦伯的皮肉之災。這個欣賞蹺課學生的牧師,才有辦法帶這個問題學生認識上帝。

牆上水車

「既然他會蹺課去學畫,倒不如到我的水磨坊磨麵。」父親下令。康斯坦伯中學畢業後,就去磨麵粉。父親為了打消他的興趣,沒收他的畫具、畫冊。康斯坦伯就用小刀把樹枝削細,磨麵之餘,就在附近的沙地泥灘上作畫。這個孩子太愛畫畫了,母親看不過去,又給他買了畫具。

一天上午,康斯坦伯的父親來到水磨坊,發現所有的工人都沒在作事,圍在水磨坊的一面牆外議論紛紛,他推開人群,進去一看,嚇了一大跳,水磨坊的牆壁上竟然有一座水車,車輪滾滾,水流微濺,水中反映著白雲飄飄,層次分明,乍看之下,這個水車還會轉動似的,畫的底下簽著「約翰.康斯坦伯,1792年」從此父親容許他去畫畫。

只有三流的藝術家才鋒芒畢露

這時母親為他請來一個傑出的藝術家,貝爾蒙特爵士(Sir George Beaumont, 1753~1827)。貝爾蒙特爵士一看到康斯坦伯的畫,一語不說,就拿出法國古典畫家克勞德(Lorrain Claude, 1600~1682)的畫「夏甲」(Hagar)給他看。康斯坦伯後來在晚年時寫道:「藝術裡的早熟天才,凋謝的也最早,因為鋒芒太露,而喪失建立在偉大藝術風格的磐石上。一幅不朽的畫,常是那個畫家累積過去三、四百年的藝術精華才能產生…。藝術家應該與科學家一樣的勤奮,永遠帶著謙卑的心。如果我對年輕的藝術家有什麼勸勉,那就是『趁著年幼的日子,當記念造你的主』。

早熟的藝術家如同未到期而開的玉米花,早熟是一種病態,不會有什麼結果的。這種人聰明、喜好批判、狂傲、不服長者、還沒了解就挑剔別人,這些人不會在藝術上有什麼成果的。培根(Roger Bacon, 1214~1292)說過:『愛批判別人的年輕人,最後會淪落到追求娛樂的多,真正學習的少』。」康斯坦伯開始為了藝術,去唸人體解剖學與化學,並且大量的臨摹過去自然寫實畫家,如阿爾布瑞克德(Altdorfer Albrecht, 1480~1538)與克拉納赫(Lucas Cranach, 1472~1553)的畫。

會說話的畫

1802年康斯坦伯的「景觀」在皇家學院展出後,如同看門的老伯所說的,以後十年間,每一年都獲得展出的機會。他逐漸成為有名的畫家,但是它的風景畫仍然叫好不叫座,來請他繪畫的都是人物肖像。康斯坦伯的堅持,使他一貧如洗,並且逐漸的憤世嫉俗。他在這時寫道:「若美術鑑賞家是一群喪失判斷力的人,一大堆的藝術家就變成油漆匠,大家要買什麼畫,就畫什麼來賣。」但是,他生命中有一種特質,使他不會步向極端,他在掙扎中又寫道:「一個沒有錢又沒有正當職業的人,活的像是一條要把自己割成兩半的水蟲,一半想到現實,一半想到理想,……,但是一個人生跌到谷底的人,應該有一個好處,知道再差也不過如此。」苦難培育不朽的畫家,不朽的不在繪畫的工筆,而在這人生命的豐富度。

這時候,另外的一個打擊臨到他,長期支持他走上藝術的母親逝世了。母親沒有看到孩子成名,反而因為憤世嫉俗,逐漸步入封閉自己的絕境,藝術天才常是界於正常與精神病中間的邊緣人。母親在死前給他一封信:「親愛的孩子,請你不要為我的離開難過,媽媽沒有任何的遺憾,我看到你的童年如同一個花苞,慢慢地展開,何等令人興奮。雖然父親對你學畫有些攔阻,卻使你對藝術的喜愛長得更茁壯。有一天這個世界將因著你的畫而更康健、更喜悅,但是現在,你需要朋友,欣賞你畫的朋友對你未來繪畫的影響力,有時不亞於你自己的掙扎與努力。『使人和睦的人有福了,因為天國是他們的。』這句聖經節是愛你的母親最後為你的禱告。」母親的看法是對的,後來第一批以高價收購康斯坦伯風景畫的人,都是他的朋友。

在康斯坦伯人生最下沉的時候,他忽然收到一個名叫比可乃爾(Maria Bicknell)小姐的來信:「我不認為名畫才是成功,得獎的作品才是獲勝,只要是一個有人性的人,都會被你的畫所吸引。你的畫,會替你高貴的心靈說話,你的作品,就像你的日子,每一幅都是無可重覆的寶貴。」這封信對康斯坦伯是何等的鼓舞,他寫道:「似乎在一天之內,上帝給了我一千個祝福。」

為藝術而藝術

天才似乎比較容易自卑。康斯坦伯的回信,卻是冷淡,他自認為配不上對方:「因為我是活在一個不真實世界的人。」這份愛情能繼續發展,主要是這位小姐的堅持。她在一次的回信中寫道:「一幅畫的價格,不能表示出你藝術天份的多寡。我相信你不會因別人說你畫得好就覺得好;也不會因一幅畫只賣十五元,就覺得畫不好。你曾說什麼是藝術?藝術是帶著一顆高舉的心,接近那穹蒼之下最神聖的創作。你曾說藝術的目的是什麼?藝術的目的,在給世人最單純的喜悅,追求藝術的完美,顯示人性渴望完美。雖然你曾說永遠達不到那完美,但是我們的一生可做為那一場追求完美的實驗劇場。」

能夠娶一個一直佩服你的女孩,是一個男人的幸福。1816年十月二日,康斯坦伯與比可芮爾結婚。安定的感情與生活,使藝術創作由一條奔騰小河轉成平緩大河。康斯坦伯一生最重要的作品,都是在結婚之後畫出來的,如「一家磨粉廠」(A Mill,1819),「康斯坦伯的白屋」(Constable’s White House,1819),「白馬」(The White Horse,1819),「雲」(Clouds,1821),「乾草車」(The Hay Wain,1821),「史多河的一幕」(View of the River Stour,1822),「飛躍之馬」(Leaping Horse,1825),「玉米田」(The Cornfield,1826),「戴德漢之谷」(Dedham Vale,1828)等。

寫實藝術的精華

1828年康斯坦伯的妻子病重,康斯坦伯把房子搬到郊外,終日在妻子的病床邊,打開窗戶,看著窗外的原野,靜靜的作畫。一生的藝術知己,在該年的十一月二十三日分手。康斯坦伯幾乎為此封筆,1835年他方再作畫,並在1836年展出「紀念碑」(The Cenotaph)。

1826年康斯坦伯被選為皇家藝術學院院士。他末了的貢獻是為一批批來此學習繪畫的學生授課。如今,他的課堂講稿仍留著:「很多人以為,從畫家那裡只能得知繪畫的知識,其實一個畫家還能提供科學與詩的信息,因為他是大自然的畫家、科學家與詩人」,「一個藝術大師的一流作品,絕對不是一時靈感的舒發,而是長期的努力,與在繪畫風格上不斷的創新」,「如果藝術能夠走出派別與風格的限制,藝術會更容易被大眾所瞭解」,「上帝把祂的信息,融入所創造的一草一木裡,因此即使一片葉子,創造的美與細膩也涵蘊其間,自然景物是一種崇高、單純、偉大的藝術表達,能喚起人深刻的回應…,因此一個藝術家的職責是給世人看這一個角度」,「寫實畫不是在尋找自然的逼真,而在理念的表達,當把三度空間的大自然,以二度空間的畫布來呈現,以顏色、亮度來捕捉大自然的神韻…,這種捕捉不是來自筆法或是畫法,而是心靈…,例如一幅殉道者的畫,可以用畫得像是馬路邊的謀殺案,但是也可以用背景的一棵樹,襯托著殉道者倒下前仍然是維持在某個高度,以一道閃電的光芒去凸顯謀殺者舉刀手臂、手掌、手指到尖刀的用力。但是殉道者倒下前卻扭身昂首面對那由天上而來,迎接他的榮耀。如同音樂家用緩急的音符帶動高潮,藝術家也可以用一種漸進的方式,把一幅靜態的畫,表達成為一個故事。」

康斯坦伯經常在課餘,帶著兩個孩子與學生去參觀不同的畫展,並解說。他晚年認為最難畫的圖是「夕陽下的雲彩」與「午夜的天空」。1837年三月十三日倫敦大雪紛飛,他夜裡由藝術家學院回家,途中看到一個在路邊乞討的小女孩啼哭。他過去安慰小女孩,並且送這個跌傷的小女孩回家。回家後身體略感不舒服,隔天夜裡,他的視覺逐漸暗淡,依稀看到自己仍是拿著畫筆與畫架,去追逐即將沒入地平線的夕陽。

參考資料:
1. Leslie, C.R., 1951. Memories of Constable, The Phaidon Press. London.
2. Walker, J., 1979. John Constable, Thames and Hudson Ltd. London.
3. Rosenthal, M., 1983. Constable-The Painter and His Landscape, Yale University Press. New Haven and London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