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八十年代初,美国犹他州一个大学城的冬天。那天吃完饭,她把碗筷一推,走出屋子。外面开始飘雪,风夹着雪花在空中狂舞。那天晚上,她要步行十分钟,去学校参加一门考试。先生从后面赶上来,要陪她同去,她执意不肯,赌着气甩掉了他的手,就一个人冲进了茫茫雪夜之中。

这是她来美国的第二年。当初,飞机载着初次离家的她抵达美国犹他州时,他哥哥的好友,奉命来接机。他个子不高,一张敦厚的脸,偶尔露齿一笑,显出几分腼腆。他多思而寡言,对人对事带着独有的见解,让她很是欣赏。第一次见面,她就预感到他就是她一直等待的那一个。半年之后,他们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。共同生活之后,她才发现他们的个性相去甚远,沟通困难,口角成了家常便饭。婚姻的小舟才刚刚启航,就触到了暗礁。两人世界渐渐失去了甜蜜地盼望,而变得味同嚼蜡起来。

学业也让她倍感疲累。从小到大,她都是顶着会读书的光环,行走在众人钦羡的目光之中。在学校,她是老师的宠儿,在家中,父母以她为傲。可是到了美国,第一个难关就是语言。教她商业管理课程的那位年轻的教授,上课时,张牙舞爪,语速极快,而且还夹杂着笑话,让她分不清哪个是跟上课有关,哪个又不是,听得十分辛苦。那个教授尤其喜欢打趣成绩不好的学生,她听也听不明白,就跟着大家一起傻笑,事后,又觉得窝囊透顶。他所布置的大量的课外阅读尤其让人生畏,而且每周都有考试。她那时读的硕士是不能拿C的,她觉得压力很大,都快坚持不下去了。

虽然她从小去教会,长大后仍然每天读《圣经》、作祷告,可这些都不能把她从极度的沮丧中拯救出来。

那晚考试结束,她从教室里出来,想到那些没有答对的题,心里觉得闷闷不乐。那时,雪已经住了,地上厚厚地积了一层雪毯。她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,心里充满了怨气。她大声地埋怨上帝为什么带她到美国来:「我以为你把我从台湾带到这里是有一个计画的,可是,为什么让我走得那么艰难?婚姻是这样地没有出路,学业也是这么不顺!」她一边走一边哭,一边大声地质问神。

四周覆蓋的雪让周遭显得一片寂静,唯有她踏雪而行的脚下发出的咯吱咯吱的声音,和她受了委屈的孩子般的呜咽声,仿佛整个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,再没有陪伴,也没有安慰。她就这样走着走着,直到实在不想走下去了,就伏在雪地上,失声痛哭,好像要把心中所有淤积的愁闷全部宣泄出来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对她说:「我为了你的骄傲被钉在十字架上。」

那声音虽然轻,在寂静的雪地中却让她悚然一惊。她四下寻找,却没有一个人影,突然间,她意识到,这是谁在对她说话。她觉得有一双手把她抱在怀中,一股暖流从她心头流过,让她禁不住颤抖起来,继之而来的是一种十分甜蜜的感觉,一种她从未体会过的喜乐漫上了她的心头……

从前的事情一幕又一幕地放映在她的眼前。她想起因自己的骄傲,怀恨他人,没有宽恕;想到自己得罪人、得罪天的地方;想到从小到大,上帝一路的保守引领……她就这样一边流泪一边走,走不远就看见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一排楼房前的大树下。走近了,才看清,正是她的先生,一直在雪地里等着她回来。她的泪又一次涌了出来,她觉得,这世上,再也不会有另外一个人,像他这样待她。

那一夜,她的心被一种奇妙的爱触摸著。二十年后的今天,她仍然记得那雪夜微声,记得那一份深触心弦的感动。(寄自加州)